最近有一位年轻的评论者,对陈忠实的《白鹿原》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,最突出的观点,是认为这部小说流露出“狭隘的民族意识”,在自己的亲人被日本人打死后,葬礼中把战场上得来的日本人的“头发”焚烧,以为祭奠,这样的“民族意识”是否太过狭隘?20年来中国的新时期文学艺术,对民族仇恨和历史耻辱的反思与揭示,是太过空泛和“博爱”,还是太过强烈和“狭隘”?以我个人的眼光所见,是我们的艺术家大多对民族意识淡漠不清,急于“国际化”追求使“重大”主题往往流于暧昧和温情,真正让人很不舒服。
最近以来,常见有报纸上议论张艺谋的电影,但并非是职业批评家的声音,却是一些踏出国门的年轻而有为的中国人。多家媒体报道,中国留学生纷纷抱怨,张艺谋那些获奖电影损害了中国人的世界形象,使这些学子们在海外受到莫名其妙的发问和歧视。这样的问题早在张艺谋的电影出笼之初就开始争论,学问家们虽得不出一个结论,但说好的声音显然占了上峰,谁都怕别人说自己“民族意识狭隘”,更怕人家说“守旧”和“正统”,艺术观念太过“陈旧”。留学生可不管那么多,他们只从自己的生存出发考虑问题。
近日的一则消息更勾起我的联想。中国的足球明星张恩华,一名剽悍的足球后卫,有机会到英国试训,没想到才出国两天,就有媒体说,张恩华在欧洲痛感张艺谋电影把中国人形象搞坏了。这种质朴的感受应当视为是一种真实,也应当视为是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反馈。有的人害怕民族意识的流露显得过分“狭隘”,所以就想把本来属于刻骨铭心的东西淡化或抹掉,以使自己的艺术和主题能和国际接轨,谢晋的电影《清凉寺的钟声》就是一个较为典型的作品;有的艺术家则把“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”这一训导用到极端,恨不得把自己的土地描写成原始社会,这样才能博得“国际”赞誉。想一想我们的当代文学艺术吧,对自己民族近百年来的历史,何曾有过沉痛、严肃的叙述与总结?民族的仇恨何曾有过饱满的倾诉与表达,“十七年”的文学与电影,倒不是怕不能“国际化”,而是怕把战争描写得太残酷“长了敌人威风,灭了自己志气”,战争乐观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做法,让我们这些后来人错认为战争是一场好玩的,只有“敌人死”,我们自己却“永生”的游戏。我记得自己幼年时代正值文革,每看电影前,大家总要互相问一些“刺激”性的问题,“打不打仗”、“死得多不多”、“有没有特务”,等等。中国人受到的屈辱绝不比犹太人的少,但我们这些后人及更后一代的人,被震撼的程度却要比犹太人低得多。美国沉没了一只“泰坦尼克”,然后就有了同名的电影成为世纪大片。中国清代的一只沉船导致上千人死亡,报纸上说,外国人正拿沉船上琳琅满目的“文物”拍卖。
历史已经翻开新的一页,在全面走向新世纪的时刻,许多文化问题让人不得不经常回头来看,来争论。究竟何为“狭隘”,到底历史应当怎样叙述,这些问题仍然等待回答。